路邊躥出一只瘦小的黑貓，從我面前飛奔而去。望著它的身影我感到一陣灼痛，那是我遲到的懺悔以及它所給我的嚴厲懲罰。
過去在我住的小區里，流浪著許多被遺棄的小貓。暑假里，我常常拿中午吃剩的飯菜喂給它們。最初的時候，它們大概懷著無家可歸的憂傷，看到我走來遠遠地叫喚。我不敢走得太近，生怕它們產生敵意。放下飯菜，就遠遠走開而目光始終不離開它們。然而它們仍蜷縮在草叢里不肯出來，我只得回到樓上看著幾個黑影圍湊在一起。那些飯菜多半是和了水的稀米飯和魚蝦，所以我猜想它們狼吞虎咽的時候一定是很高興的。過了些時日，它們也愿意在我遠遠的注視下分享大餐了。食畢，也不忘昂起頭叫喚幾聲，那叫聲是清晰而充滿喜悅的。
到第二年暑假，雖然我們在學期里見面少了些，可感情沒有生疏，我已能在幾步遠的地方聽它們咀嚼飯菜的聲音了。和它們在一起的日子，我覺著滿足并且再一次體會從陌生到相識最后相知的交友過程。每當我的腳步聲靠近，它們紛紛從草堆里悠悠的走出來；偶爾不見它們，我便學著貓兒輕快地喵喵叫幾聲，它們就窸窸窣窣鉆出來了。呆久了，它們甚至又可愛起來，仰起身子撓撓肚皮，神氣地舔舔小爪子。好幾次我都想走上去摸一摸，而它們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也在期待，但最終我沒有伸手。也許在我心底，它們仍只是流浪貓。當我站在樓上，聽到的總是哀傷的叫聲，好像我給它們的，僅僅是一頓奢侈的大餐。
這年暑假快結束了，也就是小區建成的第二個年頭，陸陸續續住進了許多人家。常常聽到響徹天際的鞭炮聲，漸漸忘記了凄涼溫婉的叫聲。每天茶余飯后，新戶主們喜歡帶上愛犬下樓散步。狗多半是自由的，遠離了牽制它們東奔西跑，甚至夜晚也狂吠不止。它們的確吵人，但畢竟對許多人來說，他們只是狗，就像沒有人會責令夏蟬止鳴一樣。可對于我，它們是噩夢的開始。
暑假最后一夜，餐桌上的魚又讓我想起了它們——我不曾親手觸摸的流浪者。于是，我做出了那年暑假最為重要的決定：趁夜色親手摸一摸它們。到樓下，借著昏黃的路燈我發現了草叢中的動靜，懷揣一陣興奮我徑直走了過去。
那是一聲犬吠，伴著一個黑影沖進草堆。草葉起先猛烈地搖擺，而后紛紛落下。
我又走近幾步——那是兩個身影，糾纏成一團，不停翻滾撞擊兩邊的枝杈。
幾個中年婦女在幾米遠的地方肆無忌憚地大笑，一個孩子站在她們身旁也直直地看著。
我竟全然沒有動靜,直到其中一個婦女喚回她的狗并愛撫地摸摸它，直到我看清那一瘸一拐逃離的身影，我竟仍呆呆站在那兒，像根木頭，甚至更似一具僵尸。直到這一刻，我才猛然醒悟：原來我所作的自以為重要的決定，只是對自己良心的安慰，僅僅是我的一個決定而已。那最后的一夜，或許是我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夜。
第二天上學時，我發現了草叢邊瀝青路面上紅得發黑的印跡，那一定是血跡。也許是狗或貓的血跡，也許是昨日它們打斗的痕跡，也許不是?？傊?，它已成為了我揮之不去的烙印。
第三年暑假，我再也沒有靠近它們了，任憑我聲嘶力竭呼喚，最多也只換來它們遠遠的悲哀的目光罷。與其說它們是害怕人飼養的狗，不如說它們是害怕養狗的人；與其說它們害怕人類，不如說它們畏懼的是那個常常給他們飯菜吃卻不敢伸手摸一摸，甚至冷冷看著它們受傷卻無動于衷的我。
與他們建立起薄薄的信任耗費了我四個月，而毀了它卻只消一夜。我該為這一夜受到懲罰并懺悔嗎？還是我應該代表所有人類和狗類一同向它們致歉？